作者：陈亦权
 
 　　在我两岁的时候，父亲就撇下我们母子二人独自西去了。 母亲领我艰难地过了一年后，在第二年带着我改嫁给同村一个比较老实和勤劳的男人，从此这个男人就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。在我们那边，一般叫继父都叫“叔叔”，我也不例外。母亲嫁给“叔叔”后显然已经不能再生育，所以“叔叔”没有自己的骨肉。母亲曾经无数次要我改口叫“爸爸”，可是我从未答应，因为我似乎从开始有记忆起就觉得我既然不是“叔叔”生的就不应该叫他“爸爸”。
        我小时候，村里有些力气大的男人经常到九峰岩那边的山里去背树以贴补家用。背树，就是把砍下来的树用肩膀扛到山下一些集镇上，“叔叔”经常趁农闲到山里去背树，去一次就要好几天。因为在外面经常饱一顿饥一顿，从我10岁以后的记忆里，“叔叔”似乎一直胃不好。吃饭的时候经常会卡在胸口，吞不下去，要用拳头敲几下才行。于是，母亲便时常陪同“叔叔”去汤溪看胃病，但是几年下来不但没有好转，反而有愈加严重的趋势。我12岁那年，我舅舅把“叔叔”拉到金华人民医院检查，这才发现原来多年来一直当作胃病来治疗的其实是胃癌，那时候已经是晚期了。过了几天，妈妈东借西凑加上自己家里那不多的存款为“叔叔”准备好了开刀的费用，手术前，医生一再地和我母亲说就算开刀后“叔叔”也只能再活几个月，尽管如此，我母亲依旧坚持开刀——给“叔叔”一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。
　　开刀后没有过多久，“叔叔”就回家来修养了。前一天，母亲把我拉到怀里说：“亦权，等叔叔回来你叫他一声‘爸爸’好吗？毕竟他养了你这么多年，你就孝顺一点，好吗？叔叔的时间不多了，你能叫他一声‘爸爸’是给他最大的安慰！”其实，这些年来“叔叔”为我们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我都是知道的，有时候我也想叫一声“爸爸”，但毕竟叫“叔叔”叫了这么多年了，总是改不了口。我没有立刻答应母亲，只是默默走开了。
      “叔叔”回来后刚开始还能自己起来吃饭入厕，所以母亲偶尔也会走出门去到田里或什么地方看看。有一次我放学回来，只有“叔叔”在家，我不放心“叔叔”，就在“叔叔”卧室里写作业。“叔叔”把我叫到身边说：“亦权，叔叔的病治不好了，你舍得叔叔走吗？”当时我真想对“叔叔”说：“叔叔，您的病一定能够治好的，您一定会好起来的！”。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我只是想哭，觉得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。但我有一种感觉，假如当着“叔叔”的面流眼泪，就等于是默认甚至是支持了“叔叔的病治不好了”这句话，那样“叔叔”会更绝望的，我强忍着泪水跑到堂间就再也忍不住了，“哇”地一下哭出声音来……
        后来“叔叔”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，全由母亲喂粥喂饭、接屎接尿。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被“叔叔”房中一个打破瓷器的声音惊醒，老家房子的隔墙是板壁，所以我能很清楚地听见隔壁的声音，只听得母亲说：“哎呀！你自己起来干嘛？”“叔叔”接过话说：“冬弟（我母亲的名字）啊！我知道你嫁给我是希望我帮你一起把孩子养大、把这个家撑牢。可是现在我不能如你所愿了，你还对我这么好干什么呀？”语气中竟然含有很深的愧疚。母亲叹了一声气说：“都怪我那时候结扎太早了，没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，亦权这又不听话，说什么都不肯叫你一声爸爸……”母亲的话似乎还没有讲完，“叔叔”就急着抢过去说：“不，不！那天我一和他说我的病治不好了，他已经叫我‘爸爸’了，而且还哭了呢，说明亦权是舍不得我的！我这辈子没有白活啊！”
        我是哭了，可是我并没有叫“爸爸”！“叔叔”撒谎！“叔叔”在用谎言安慰母亲，在用谎言欺骗自己！但正是“叔叔”这个谎让我顿时明白原来“叔叔”是这么渴望我能叫他一声“爸爸”啊！我一下子从被窝里爬起来跑到“叔叔”身边一声长长的“爸——爸——”喊了出去，“叔叔”略一诧异后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，我把脸贴在“叔叔”的胸口，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充满父爱的胸口啊！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：“爸爸，你永远都是我的好爸爸！”我泪如雨下。
        不久“叔叔”就走了，临走前欣慰地对母亲说：“我这辈子没有白活！”
        多年以后我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，家里的条件也渐渐好起来了。一次我对母亲说“叔叔”为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年，只可惜走得太早了，否则我也可以让他过过好日子，好好地孝顺他。母亲说：“过好日子固然是孝顺，但是给予‘叔叔’最想要的才是最大的孝顺，你已经给他了！”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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